中國靠外賣脫貧?
摘要: “只要肯賣力,就有錢賺。”
2018年底,烏魯木齊紀檢部門收到一條來自中央第六巡視組的問題線索:一個畜牧獸醫站向貧困戶免費發放的3300只土雞,有2000只不見了。
紀檢隨即走訪調查,發現貧困戶要么查無此人,要么表示從未收到過免費雞。后經核實,是獸醫站站長私吞了這次扶貧專項資金。
不見蹤跡的不只雞,還有鴿。此前一年年底,劉強東來到保定市阜平縣平石頭村,說要給村里帶來“飛翔鴿”扶貧項目,并擔任名譽村長。他在微博上說:“五年內要帶領全村家庭平均收入提高十倍。”
次年春夏兩季,京東負責人至少三次宣講過“飛翔鴿”項目,包括梅地亞全國兩會新聞中心現場、中國·廊坊國際經濟貿易洽談會和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畢業典禮,煞有介事。
一年過后,記者去平石頭村回訪,一位村民說:“根本沒看著過鴿子。”
自2015年起,我國開啟了頗具歷史意味的脫貧攻堅戰,希望用5年時間實現農村7000多萬貧困人口全面脫貧。雖然提出這個目標時,很多評論表示太過艱難且不現實。但自“民亦勞止,汔可小康”一詩首次被鄧小平引用時,這個百年目標就寫入了我國最重要的規劃之列。所以近年來,除政府外,也有越來越多的社會力量投身其中。
只是,即便排除了部分想渾水摸魚的人,真正的扶貧工作,也并不容易。
這些年間,前有潘石屹回到家鄉為甘肅天水蘋果代言,后有萬達對貴州丹寨投資21億,接連試水養豬、加工茶葉、種植稻米。但無論是潘石屹還是萬達,這些項目都不太成功。一年前,潘石屹深夜發微博說:“‘潘蘋果’不好賣,我很沮喪,賣蘋果咋比賣房子還難?”
這種沮喪,既伴隨了中國貧困人口許多年,也伴隨了有心投身扶貧工作的人們。好似諾貝爾和平獎得主、來自孟加拉國的默罕默德·尤努斯曾說:“貧困并不是內生的,窮人的命運有點像盆栽,你把森林大樹的種子扔到盆栽里,它也長不好。這不是種子的錯,是因為沒有給其足夠的空間和土壤讓其成長。”所以若想用一己之力改變這種情況,實在難。
然而最近讓我意外的是,一個伴隨了移動互聯網滲透、智能手機普及、在傳統城市結構中的邊緣人群,成為了這件事的一個新答案。
更重要的是,這個新答案,既在狹義的農村,也在廣義內的城市。
一季度結束時,這個行業新涌入了60萬人,既包括農村貧困人口,也包括城市白領,包括中小企業創業者,也包括自媒體博主。好像曹德旺曾抱怨的那樣:“年輕人寧愿去送外賣,也不愿去工廠了。”
這是正在中國發生的變化。
01
寫字樓拔地而起,創業公司一茬換一茬,北京的一切變化都很快。作為一名老北漂,李海剛見證了北京的變化。2019年2月,這名37歲、來自甘肅貧困縣的中年男子成為了一名美團騎手。
和北京的速度相比,他的速度更來自“跑道”的純粹——從早7點到晚10點,除了換電瓶,他基本不會出現在出租屋。因生活所迫,他老婆在內蒙古賣衣服,兒子在甘肅老家留守,一家三口一年才能聚一次。
在以前,還債、存錢、離開北京、回到家鄉和家人團聚,是他終日所想,也是壓在他身上的大山。想回家的心雖純粹,可具體而艱難的實踐,讓他一眼望不到頭。但如今的情況變了,每個月12000元的工資給了他底氣,讓他有勇氣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。
成為騎手之前,李海剛自初中畢業后就來到北京,當過保安,做過廚師,一次父親癌癥去世的短暫回鄉——“治療沒有成功,還欠下不少債”,讓他再來北京。再來,就成了外賣騎手。他也毫不避諱自己的目的:為了還債。
據《鳳凰周刊》報道,“以前是7000元的死工資,現在送餐越多,掙得越多”。出多少力,掙多少錢,這符合這個退伍軍人的兒子的性格。他也喜歡這種純粹的工作,“只要肯賣力,就有錢賺。”
在李海剛眼中,這是一個公平的平臺。“不像之前我干的其他工作,工資都是固定的,有時候還要靠關系、看出身等等。但是當美團騎手,這些統統都不用管了。同事間的關系也比較簡單,大家在一起沒事時,會聊聊今天跑了多少單,有沒有超時、投訴之類的,慢慢形成了一種良性競爭、相互激勵的氛圍,感覺大家目標和價值觀感覺都很正。”
公平的平臺也吸引越來越多的人成為美團騎手。據美團發布的《2019年外賣騎手就業扶貧報告》顯示,2019年,在美團平臺就業的外賣騎手共有398.7萬人。而像李海剛這樣的騎手也有很多,398.7萬人中,有25.7萬人是建檔立卡貧困人口。如今,這些騎手中已有25.3萬人實現脫貧,脫貧比例高達98.4%。
或許在大城市里的部分人看來,送外賣未見得是一件體面事。但對落后地區來此打工的人們來說,恰是這個不見得體面的工作,給了他們一條生路。
02
在落后地區里的人看來,外出到大城市打工,要比留守在小縣城的家鄉高階一等。
在安徽省西北部,有座不知名的小縣,不知名到乃至在搜索引擎上搜索,會發現它幾乎沒有什么大新聞。唯二有些許熱度的,一是詞條上問——“臨泉為什么這么窮?”。二是一則不太好聽的形容——“一窮二毒”。雖然看似兩件事,但實質上,“毒”也源于“窮”。
不過,在這座寂寂無聞的小鎮里,卻擁有230萬戶籍人口,是安徽省人口最多的縣。但就是這么多的人口,在2019年摘掉國家貧困縣帽子之前,只有200多億的地區生產總值。所以對當地大多人來說,出去打工,是賺錢的唯一出路。
一成不變的建筑,講一世說一世的街頭家務事與巷尾異聞,臨泉的一切都很慢。現年36歲的蔡礦華就在這里來來走走,最后還是回到了這里。
蔡礦華出生自一個礦工家庭,從小在礦山上長大,目睹了這一片地區的貧窮。人們靠出售最天生也最廉價的體力,在設施簡陋的礦井里冒著生命危險勞作。十多歲時,父親在井下遭遇事故,幾根手指被截斷,母親嚇得失了魂。看到父親的經歷,蔡礦華決心絕不走父親的老路。
但不下礦,蔡礦華的選擇也并不多。在他身邊,最普遍的工作就是服務員,像在餐廳端盤子,或是在KTV端盤子,或是在網吧守鍵盤,一個月收入二三千元。直到外出打工幾年后,蔡礦華誤打誤撞成了一名外賣騎手。
2016年,中國外賣經濟興起,選擇不多的蔡礦華成為餓了么進入安徽阜陽市臨泉縣的第一批騎手。2016年至今,已經四年了,而這也是蔡礦華做的最長的一份工作。
如今他每天的跑單量在30單到40單,一個月下來,收入在五、六千元。而當地的平均工資是4000元左右。甚至有一次冬天下雪,蔡礦華幾個電瓶一起用上,那個月掙了10000多元。
這個收入讓蔡礦華很滿意。“我沒有技術沒有文化,這個收入已經不錯了,比我之前在礦上工作好太多了。”
據《天下網商》報道,如今蔡礦華育有一子一女,靠著送外賣,撐起了一家四口的生活,也構建起了一種希望,就是在縣城買一個大房子,和妻子、子女住進去,讓一家人過的更好。
一個人的就業,背后卻是一家人的幸福,雖然這種幸福看上去不足掛齒,但對有些人來說,這就是一切。
據悉,臨泉當地政府為了發展經濟、解決貧困問題,也曾做過不少努力。如中藥材種植項目,牛羊肉加工項目,生豬養殖項目等,通過招商引資,引入發達城市的產業轉移,拉動本地經濟,這往往是最直接也見效最快的一種做法。
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,看似不起眼,單價不過十幾元的外賣,竟成了當地解決就業問題的大戶。而他們的收入,甚至遠高于企業工人,這是政府規劃中未曾預料到的。
事實上,像蔡礦華這樣即便留守家鄉亦可脫貧的人也越來越多。據《2020餓了么藍騎士報告》,餓了么已累計為國家級貧困縣提供了近30萬個騎手就業崗位。在實現騎手就業人數最多的縣域中,60%為國家級貧困縣。這些貧困縣騎手的平均月薪超過5800元,這遠高于2019年全國城鎮平均工資的3530元。
這些年里,我國采取了很多方法幫助人們脫貧,投入了上千億的資金,上萬億的貸款,但在實際執行的過程中,不見得每一分錢都用到了實處、起到了效果。而日益興起的移動互聯網經濟,通過外賣這個無需太多學歷、背景和關系的行業,就解決了自己和背后一家人的脫貧,甚至成為了一個能夠讓他們致富的行業。“一人跑單,全家脫貧”,成了今天中國小鎮里的街頭巷聞。
截止2019年末,我國還有農村貧困人口551萬。而這個數字在提出脫貧攻堅戰的2015年,是7000多萬。這一成績讓人們覺得,到2020收官之年實現貧困全面清零,不再是一個夢想。
不過,這可能只是狹義上的貧困。
03
若不是因為找不到工作,多水的揚州本該是座讓人舒適的城市。來揚州以前,張綺以為工作機會應該不少,雖然比不上北京,但畢竟也是個二線城市,自己也畢竟是個程序員。但來了后才發現,揚州對程序員的需求并不大。而普遍工資水平也讓他不敢恭維,基礎崗位如保安和洗車工,一個月也就三四千元。
現年24歲卻一向佛系生活的他,本打算年后再找工作,但沒想到碰到疫情,計劃趕不上變化,可選擇的機會就更少了。但房租要交,積蓄無幾,生活要過,最后看下來,張綺覺得送外賣是個不錯的選擇。“雖然累,但工資相比其他工作還是高一點。”
此前還沒當騎手時,張綺天天點外賣,也遇到過不少情況。最極端的一次,點的飯菜超過一個小時送到。當時騎手跟他解釋說摔了一跤,同在的朋友十分生氣,張綺雖覺得還好,但依舊在心里認為:顧客點餐最基本的需求不就是讓餐比較快地完整送達嗎?
等到自己送外賣后才發現:時間真的很緊,也很容易出錯。
一次送餐時,他不小心將一份酸菜魚的湯撒了。還沒等矛盾展開,張綺率先跟客戶說加微信賠給他——一份酸菜魚,48元。
對大多外賣小哥而言,這種情況本應盡力爭取一下。張綺自己也說,“其實像我這種一單5塊錢掙辛苦錢的人來說,不應該這么想。”但他還是這么做了。
好在后來顧客說不用賠錢,張綺覺得,他人挺好。
從2月至今,張綺已度過了3個月的外賣新手期,即便偶爾也會出錯,張綺還是覺得能理解的人不少,“可能這和我認錯態度好也有關系,知道做了我就認。”
原本想在揚州做程序員的張綺現在認為,不管是對著電腦還是騎電動車在外面跑,都是工作。
兩個月前,他對《南風窗》說,“一些資深的騎手,基本全年無休。之前天天坐辦公室看著電腦,按時按點下班,有周六周日休息,相比較而言,當然是騎手更累一點。但有句話說得好,‘怕累當什么騎手呢?’來干騎手不就是因為這里收入跟付出成正比,只要努力干,工資就不會出錯。”
對于未來,年僅24歲、老家在河南的張綺還沒想好。他說,也有可能當騎手得心應手了,然后就一直做這行。
一般而言,年輕人、特別是已有一技之長的年輕人送外賣,容易被戴上“不求上進”的帽子。但實際上,像張綺這樣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。
據《2020餓了么藍騎士報告》,餓了么騎手平均年齡為31歲,其中90后占47%。95后騎手增長最快,已經成為許多地區年輕人就業的新選擇。而在這些騎手中,56%的騎手擁有第二職業。擁有第二職業的騎手中,26%為中小創業者,21%為技術工人,4%為自媒體博主,1%為環衛工人。
04
無論是李海剛、蔡礦華還是張綺,都只是這個時代里的3粟。而更重要的是,他們背后是已帶動了600萬人就業的龐大群體。這些例子和數字,是一種韌性,也是整個社會穩定的基石。
我很清楚的記得,去年10月時,一個騰訊裸辭程序員在論壇里回復道:“大家有必要這么驚訝嘛?生活所迫轉行是在所難免的啊。”
這件事在今天,或許也沒有那么驚訝了。
前蘇聯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說過,“既然思想存在于勞動之中,人就要靠勞動而生存。”不能說是不體面,不好說是不上進,只能說這是正在中國發生的變化。
如果細心,會發現今天許多餐廳門口會擺上兩支撿來的長沙發,為的是給外賣小哥騰出塊地方。最近幾年,送餐比送快遞來錢,都轉來做這行。
這些小哥終日風吹日曬,在街上肆意穿行,遠看是群灰突突的麻雀,近看,個個精力旺盛。把簡易頭盔掛到車把上,歪在沙發里抽煙,嬉笑打鬧,摸撲克。等自己那單好了,一躍而去。